作者：老王 某市应急局危化处处长
今天是江苏响水“3.21”特大事故发生一周年的纪念日。
回顾这场事故，我们仍心有余悸。一年前的今天，响水陈家港镇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发生特大爆炸事故，让78人瞬间被夺去生命，同时造成76人重伤，640人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直接经济损失19.86亿元。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天嘉宜公司旧固废库内长期违法储存的硝化废料持续积热升温导致自燃，燃烧引发硝化废料爆炸。
作为一名从事危化行业安全监管的老兵，回顾多年的职业历程，对危化行业既充满感情，又觉心有余力不足。今天借响水3.21事故周年纪念之际，谈谈四点感受，希望对大家有所启示，能够在未来的危化品安全监管工作中找到改进的空间和机会。
一、怕出事
危化行业受到关注，与我们国家发生的几次大事故分不开来。
2010年7月28日上午9时56分，南京栖霞区万寿村15号，途经南京塑料四厂拆迁工地丙烯管道被施工人员挖断，泄漏后发生爆炸。爆炸事件导致至少22人死亡，120人住院治疗。2013年11月22日凌晨3点，位于青岛市黄岛区秦皇岛路与斋堂岛路交汇处，中石化输油储运公司潍坊分公司输油管线破裂。处置过程中，当日上午10点30分许，黄岛区沿海河路和斋堂岛路交汇处发生爆燃，同时在入海口被油污染海面上发生爆燃。事故共造成62人死亡、136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7.5亿元。自此安监总局开展油气长输管道专项整治。
2013年6月3日，吉林省德惠市宝源丰禽业有限公司因电气线路短路发生火灾，导致液氨设备和管道发生爆炸，事故造成121死76伤。2013年8月31日10时50分左右，上海翁牌冷藏实业有限公司，发生氨泄漏事故，造成15人死亡，7人重伤，18人轻伤，造成直接经济损失约2510万元。2013年11月28日17时3分许，山东省乳山合和食品有限公司发生由于设备管帽脱落氨泄漏引起中毒窒息事故，造成7人死亡，6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1200余万元。自此安监总局开展了工贸行业涉氨制冷专项整治，但我局特例，由危化处牵头组织。
2015年8月12日23:30左右，位于天津市滨海新区天津港的瑞海公司危险品仓库发生火灾爆炸事故，本次事故中爆炸总能量约为450吨TNT当量。造成165人遇难、8人失踪，798人受伤，304幢建筑物、12428辆商品汽车、7533个集装箱受损，在国内外造成重大影响。
2018年11月28日零时41分，河北省张家口市桥东区大仓盖镇的中国化工集团河北盛华化工有限公司氯乙烯气柜发生泄漏，泄漏的氯乙烯扩散到厂区外公路上，遇明火发生爆燃，导致停放公路两侧等候卸货车辆的司机等23人死亡、22人受伤。
2019年3月21日14时48分许，江苏盐城市响水县陈家港镇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旧固废库内长期违法贮存的硝化废料持续积热升温导致自燃，燃烧引发硝化废料爆炸，并波及周边16家企业，事故造成78人死亡，566人受伤。
2005年的岳麓化工厂“1.13”化学品爆炸事故，造成8人死亡，6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432.9万元，周边厂房及建筑物不同程度受损。还有其他环保事件，如长沙铬盐厂因六价铬严重污染了湘江和大气，而关闭后，仅政府“买单”治理遗留的42万吨位铬渣的费用就达2亿多元；浏阳镇头湘和化工厂的镉污染，引发了整个乡镇群众的不稳定，政府同样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消除后续影响。
2014年的“7.19事故”，更是危化行业的心中之痛。7月19日凌晨3点左右，沪昆高速公路邵怀段（隆回到洞口段）1309千米处，载有6.52吨乙醇非法改装、伪装的小货车追尾福建莆田去重庆的大客车，相撞引发爆燃。事故共造成5台车辆烧毁，54人死亡、6人受伤，直接经济损失5300余万元。
危化品事故，不仅造成重大的经济损失和人员伤亡，而且还给居民、社会和经济群体，甚至是整个城市带来巨大的附带损失。几起触目惊心的事故让危险化学品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二、监管难
化学工业，一直名列国民经济的工业产值前三。细数周边，仅其中的三大高分子材料（塑料、橡胶、合成纤维），就已经改变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当前氛围，已经对“化学”两字触目即惊心，真相不重要。
1、恐危避危，唯“化”是问。
老百姓普遍觉得，化学品影响健康，化工安全风险极高。好多人认为99%的“谷氨酸钠”不能吃（味精！），却对“2,3,4,5,6-五羟基己醛”情有独钟（就是葡萄糖哈）。“8.12”天津港事故后，曾有7、8个老头老太投诉小区外的加油站，“一旦爆炸，整栋楼就会夷为平地”，当真是整夜担心失眠哪。
恐惧源于无知，排斥还出于自私。邻避效应（NIMBY，Not-In-My-Back-Yard）指居民或当地单位因担心建设项目（如化工厂、垃圾场、核电厂、殡仪馆等邻避设施）对身体健康、环境质量和资产价值等带来诸多负面影响，从而激发人们的嫌恶情结，滋生“不要建在我家后院”的心理，即采取强烈和坚决的、有时高度情绪化的集体反对甚至抗争行为。PX(对二甲苯)是一种广泛应用的基础化工原料，但多年来被7、8个城市的居民群体性反对而取消建设项目。目前我国PX过半靠进口，对外依存度已经上升至55%。
化学品是工业的油盐酱醋甚至是主食。主政者应该明白，虽不唯GDP论，国计民生经济发展仍然是主题，我们的生产生活离不开化工。但部分领导对危化行业敬而远之乃至厌恶。尽管经济自发的趋向使危化品遍地开花，危化仓库也不要建在我的地界，一旦出大事故引起社会关注，丢帽子是小事，追刑的都有。
监管人员也是一头疱。漫天飞的文件精神，要求逐一排查隐患，可也不能揭开化工厂所有的坛坛罐罐吧！目前的追责机制，使你永远也摆脱不了“失职渎职”的魔咒。问我再有什么落实措施，只能内心苦笑：靠多烧几支香。
按照目前的部门职能和三定方案，危险化学品的安全监管，危化处仅仅管到生产、经营领域。90%以上的工业企业，都涉及到危化品，机械厂用到溶剂、工业气体、酸碱洗件。个人也会用到汽油、天然气、化学药品等等。还有庞杂的医疗、科研、教育以及运输等行业领域。
2、多头管理，扯皮不清。
燃气归城管局管，爆炸品归公安管，其他工贸行业的危化品也不归危化管。
危化“打非治违”衔接困难。物流快递点储存危化品，商务、邮政管理局都沾边，交通说是危化储存设施，安监说是运输站场，部一级都没达成一致。高速交警在出口查获普通车辆运输危货，要卸货转运，交通、安监三方都没有能力也不愿意承担，自此再也不敢查车。
水上加油站、机场加油站监管边界模糊。比如江上有几艘趸船专对船只加油，海事部门进行了日常安全监管，但不认为属于港口码头附属设施，应由应急管理部门颁发《危险化学品经营许可证》。应急管理部门却没有监管的船舶装备，无法判定其经营安全条件是否符合要求。
3、单打独唱，认识不足
按照国务院安委会《涉及危险化学品安全风险的行业品种目录》，包括15个行业门类69个大类，要主管部门认领行业安全生产职责，排查建立危险化学品安全风险分布档案。在开展危化综合治理工作时，个别部门对政府决策部署领会还不深刻，甚至错误地认为危险化学品安全综合治理与本部门关系不大，相关负责人不了解自己部门职责，相互推诿，甚至没有布置相关工作。一些区县只有安监部门唱独角戏，甚至安监系统内部各相关科室的危化综合治理职责也没有很好落实。
三、文牍多
人类认识的化学元素目前已达112种（氢H、氦He、锂Li、铍Be、硼B…），其中有94种是在自然界中已找到的天然元素，其它是人造元素。就这些元素排列组合，形成化合物700万种，化学商品约10万种，经常使用7万种。其中具有毒害、腐蚀、爆炸、燃烧、助燃等性质，对人体、设施、环境具有危害的化学品，称之为危险化学品。
2015年原国家安监总局等10部门公告的《危险化学品目录》，列入2828条。其中最后一条“2828，含易燃溶剂的合成树脂、油漆、辅助材料、涂料等制品[闭杯闪点≤60℃]”就有数不清的品种兜底。
安监部门规定，重点监管危险化学品74种（包括氯、氨、甲醇、汽油等）；重点监管的危险化工工艺18种（包括光气及光气化工艺、电解工艺、氯化工艺、硝化工艺、合成氨工艺、裂解工艺、氟化工艺、加氢工艺、重氮化工艺、氧化工艺、过氧化工艺、胺基化工艺、磺化工艺、聚合工艺、烷基化工艺、新型煤化工工艺、电石生产工艺、偶氮化工艺）；重大危险源（不同品种临界值不同，汽油200吨、柴油5000吨、氯气5吨、乙炔1吨）。这就是传说中的“两重点一重大”。
化工的安全监管，复杂、专业。
比如原来总局把矿山的《安全设施设计导则》移植到危化行业，没想到化工安全不仅要配备安全设施，还要考虑生产工艺路线、操作参数、建筑距离等等，只好自圆其说，说安全设施包括安全设施和安全措施。
危化的安全设施“三同时”常常用到国家标准规范，比如《建筑设计防火规范》、《石油化工企业设计防火标准》（新版石化规）等等。曾经有市领导问我，到底安全距离是多少米？能不能给个准数啊，我只能拿《加油加气站设计与施工规范》举例，根据加油站的储量规模、是否有油气回收、周边建筑物的使用性质和耐火等级等不同情况，排列出200多种安全距离要求，一般5-50米不等，我们聘请的专家也只能拿着标准查对。
此外，由于部分发文不严谨，造成很多莫名其妙的困扰。比如：
1、关于柴油加油站点发证问题。《危险化学品目录》中编号1674为“柴油[闭杯闪点≤60℃]”，目前国五标准的车用柴油（牌号-10号以上的）闪点不低于60℃。部分柴油加油站点认为柴油不属于危险化学品，在颁证和打非治违行动中造成较大困难。
2、带有储存设施经营方式认定。《危险化学品经营许可证管理办法》规定有带有储存设施经营、仓储经营和不带储存设施经营三种经营方式，所称储存设施，是指储存的危险化学品数量构成重大危险源的设施。对于加油站、工业气体充装站，特别是没有构成重大危险源而实际带有储存设施的企业（如没有重大危险源临界值的大型酸碱库即使储存1万吨）等，都要以“不带储存设施经营”方式颁发危险化学品经营许可证，与实际情况不相符。
3、罐区单罐单堤问题。原国家安监总局（安监总管三〔2014〕68号）文件中突兀提出“可燃液体储罐要按单罐单堤要求设置防火堤或防火隔堤”，丙类燃料油等都包括在内，大型罐区将耗用大量土地面积，难以满足国土规划指标。不明白该执行文件还是石化规等国家专业标准规范。
4、执行76号文的问题。安监总管三〔2013〕76号文件规定“两重点一重大”的建设项目，必须符合《石油化工企业设计防火规范》（简称石化规，适用范围仅为石油化工企业）的安全距离规定。那么绝大部分项目都要执行石化规，但没有储存量的下限，导致设计、监管一味扩大距离要求，操作性不强。比如加油站的汽油也符合此条，周边距离按石化企业要100米？
5、危化企业进化工专业园区的问题。按照相关文件要求，新建危化项目必须进化工专业园区。我市存在这种情况，危化生产企业不是化工企业：一是有十几家生产金属粉末企业，生产过程先加热熔融然后制粉，属于纯物理过程，按照《国民经济行业分类》（GB/T4754—2017）属于冶金行业，因铝粉等进入危险化学品目录定为危化生产企业；二是锂电池原料铁钴镍三元聚合物生产企业属于电子行业，其中硫酸钴等进入危险化学品目录定为危化生产企业；三是空气分离装置生产压缩氮气、氧气，产品进入危险化学品目录定为危化生产企业。这些行业生产过程没有化工生产特点，风险辨识也明显不同，是否也要进园区？
四、力量薄
危化行业的监管力量不足。
作为一个市局的危化处，总共编制才3个人，处长还兼任执法人员、会议代表、文员、内勤等等。除了参加局里活动、学习、交办任务以外，处室每年要完成执法检查七、八十家企业，要求许可核查上百家，办理处罚案卷5-12个。还需要按期填报应急部的易制毒化学品监管系统、重大危险源在线警示系统。
另外，危化处要承接禁毒办（发动宣传、联点社区、警示教育、收发宣传材料等禁毒工作）、工商部门查无办（查处无证无照专项整治）、商务局（成品油办的阻隔防爆技术运用、油气回收、双层罐改造、在线废气检测系统建设，废品回收行业安全整治）、交警支队（货车整治智慧交通等），政法委（“护路护线”）、治安支队（危爆）、环保（危废、化工废气整治）等部门布置给应急局的工作。
最后，要以安委办名义，组织多部门每年2次“四必查”联合整治行动；牵头组织15个行业部门的危化品综合治理（三年行动）。
对于危化行业的安全监管，鄙人从未曾高枕无忧。虽然近十年以来，我市危化生产、经营企业在多年高压之下，没有发生生产安全事故，但也是寡妇生崽——全靠大家帮忙。
未来的道路仍任重道远！
为了防患于未然，2020年2月27日，在江苏响水“3.21”一周年来临的前夕，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更是印发了《关于全面加强危险化学品安全生产工作的意见》。意见要求，全面开展安全风险排查和隐患治理。严格落实地方党委和政府领导责任，结合实际细化排查标准，对危险化学品企业、化工园区或化工集中区，组织实施精准化安全风险排查评估，分类建立完善安全风险数据库和信息管理系统，区分“红、橙、黄、蓝”四级安全风险，突出一、二级重大危险源和有毒有害、易燃易爆化工企业，按照“一企一策”、“一园一策”原则，实施最严格的治理整顿。制定实施方案，深入组织开展危险化学品安全三年提升行动。
相信，随着这次安全风险排查和隐患治理，那些刻意隐瞒、违法贮存、违法处置、安全环保管理混乱、日常检查弄虚作假、固废仓库未批先建的企业会被甄别出来，让生命得到尊重，使重大安全事故不再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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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1 21:10